牠抬頭看著妳,大概是陽光頗強的關係,瞳孔尖細得像根針。

我又搖一次妳的頭說:「站起來,不要把衣服弄髒了,不要太靠近車子,會燙到。」

起癖,客家語,生氣的意思。

我們甚至決定結婚了,他仍然遲遲不敢牽我的手,那時心裡想,妳爸爸是不是膽子太小一點,或不解風情呢?我的手裡拖著一箱沉重行李,一肩還有個PUMA塑膠皮旅行袋,妳往前跑去,我想立刻追著妳跑,但行李箱輪子早就磨得破碎,在柏油路上幾乎拖不動。

我現在最不需要的,就是超出我規畫之外的事,一切我都有計畫了。

寫詩絕不是勞力的活兒。

妳說:「我想養小貓。」

不只一人跟我說過,妳爸爸和外公外婆都這麼說,這是好命人的手,非常溫暖。

妳在左前方第二輛車前蹲下,脖子歪低,努力朝車底瞧,不遠處往水溝的方向有一攤仍流動的濃綠色機油。

小貓叫聲,成了唯一有意義的事物。

現在殘留過去的模樣,只剩下肥厚的肉掌。

看這些老譯文有時真是啼笑皆非,像寫詩需要的「靈感」叫作「煙士披裡純」(inspiRation)。

然而在不同文體,這個「傷」字表現得似乎有些不同。

我眈眈望著他的身子,先如弓,後如擔,數分鐘後甩頭走人時,他的駝竟不見了。

(下)(本文節選自即將於木馬文化出版的長篇小說《生之靜物》)在我的公旅生涯中,有近半的時間是在客家莊服務的。

他有時會覺得不好意思,特別是剛交往時,常常會一再抱歉。

我也不想將旅行袋放到地上,我若蹲下就會弄髒袋子。

小說散文誠如張所說,凡是順著前人挖過的溝渠流下去的,不是在人類經驗的邊疆開發的,我以為都有「傷」的毛病。

我有一瞬間,腦袋連一頭大象也能躲進來似地空掉,世界的聲音從我耳旁消失不見,耳膜只專注一絲一縷的喵喵聲,那一瞬間,我才感受到我身處一個陌生巷弄之中,雖然是窄小的巷弄,卻迷惘如一座沒有指示的太空,唯有小貓的聲音,是投擲來的標記,是我唯一能辨別的方向。

我說:「那是之前,現在剛要搬家,要怎麼養呢?」妳說:「是妳說搬到別的地方就可以給我養小貓,是妳說的。」

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,但現在怎麼可能養呢?妳說:「我可以抱著牠,不會讓妳東西變重的。」

袋子不是什麼新貨,是在櫃子裡找到的,有二十多年沒用,已泛著黃斑,表皮老化龜裂。

發火,震怒,飆罵,懲處,全用一張嘴。

稍微仔細一點聽,大概知道是從附近車子底下傳來,聲音像是含在舌頭的薄荷錠,薄薄涼涼,若不留意便要融化掉。

妳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,蹲回原位,不哭泣,頭像是頂著車子底盤,「妳就留在這裡好了。」

像被吸過血的痕跡,燒印在我的背與乳房下緣,我感到疼痛,連吸一口氣,都像被烙紅的鐵絲捆綁。

我嚇一跳,但不想表現出憐惜的樣子,我裝出毫不在意妳的死活,冷酷地說:「快點極速秒殺2 線上看/極速秒殺2 字幕/機械師2:復活/極速秒殺2,我不想再講第二遍了。」

我想起昨夜傾盆雷雨,這貓是怎麼活的呢?我好聲好氣地說:「走吧,小娟。」

妳說:「小貓跟我們一起搬。」

登時,那個釘子戶答應了,但德叔不理,老舊的摩拖車發動時,冒出的黑煙遮掉半個村莊,接著黑夜就來臨了。

媽媽騙人。」

不要再鬧了。」

是妳說可以比海還深 電影線上看/比海還深主題曲/比海還深 時刻 養小貓的。

妳總算說了這句話,「牠自己走過來了啊,暫時停止呼吸 厄夜禁地/暫時停止呼吸 電影/暫時停止呼吸2016是牠自己要跟我們一起回家的啊。」

黏稠液體爬滿我的身體,把胸罩變成水蛭一樣,纏繞著我。

然後又聽見喵喵叫的聲音,我不知道是多大的貓。

德叔在臨暗黃昏時,集合地主,就在我們家田尾扎堆協商。

臭頭,有機會當皇帝。

這硬使的勞力,便是「傷」。

我確信這些說法,僅止於表象,如同隔靴搔癢,談不上貼切到位。

試著追尋這聲音,使我好像有事可做,使我不感到慌張,不覺得自己如此沒用,但那也逐漸消滅在這炎熱的氣溫,一旦消滅,我又將回到無用的自己,沒有可做的事。

我自始至終都不討厭妳爸爸的手汗,只是覺得很特別,隨時被另一個人的體液沾染,在我的身上留下漬印。

這些年被統一了,流行起華文的用法,如發飆、震怒。

可是我們並沒有家,妳搞不懂嗎?我們現在沒有家可回,我們只是要找一個住的地方,但妳並不知道這有什麼差別。

我抬頭看了看巷底,那裡有一整排五層樓的老舊公寓,正午時分,一切顯得空空蕩蕩,沒有人願意走出門,也沒有人要回來,像是抽空了的世界,如一個離島,明明有著幾千人居住,街上卻看不到有人活動,這裡就像那裡。

「是妳說如果有隻貓貓自己走過來,就可以養的啊。」

我覺得背部開始透出汗來,頭也有點暈。

我說,背著沉重書包的妳重心不穩往地下傾倒,一半的身體幾乎要塞進汽車底。

我說,「趕快站起來。」

我是個非常重視計畫的人,沒有按照計畫進行的事使我感到不安,不過也沒有到神經質的地步,這樣子的個性並不討喜,我知道,所以年輕時代男生要跟我交往往往會失敗,說來奇怪,擅長規畫不應該是男人的專長嗎?為什麼我身邊男人反而像是女人,只想著一日一日悠哉過日子,連點上進心也沒有。

協商神奇驟轉,和德叔身體的變化如出一轍。

嘴巴微微張開,唉唉叫著。

那年夏天,村裡要開一條二米寬的農路,除了水利會的土地外,還必須經過八家農戶的田,但土地的事是怎麼樣都喬不攏,鄉公所就得大費周章,將農路繞道而行。

妳說,「是妳說可以養小貓的。」

我不太確定是哪一輛車,巷子兩側停了一整排,但那聲音越來越細小,是不是太熱又太餓了呢,小貓?連呼吸也吃到又小又乾的胃裡去。

從妳的頭和排氣管縫隙間,我可以看見一顆小小貓頭探出來,是隻虎斑灰黑小貓。

我低頭看妳,然後看看小虎斑貓,當我把妳推倒時,牠一度後退到我看不見的地方,現在又走出來,喵喵叫了幾聲,舔著妳小小的手指頭,就像是團會喵喵叫的黑影子極速秒殺2評價/極速秒殺2女主角/極速秒殺2 電影線上看,露出指甲長的黃色舌頭。

不知道是公的還是母的呢?六月天氣好熱啊,我聞到身上發出的異味,炎熱天氣曬出來的汗味,沒那麼濃厚,有點薄薄的,但確實是汗味,有一點點嗆鼻,後來即使努力洗衣服和我自己,這味道卻一直殘留著,使我一再回憶起那一天炎夏,我們離開家的事,我當時手裡不是還牽著妳嗎?我為什麼選擇這時候離家呢?我有點後悔。

不是這樣的,是不得不這時離開,是妳爸爸逼我的不是嗎?這種天氣小虎斑能活多久,該不會被柏油路給燙死,然後融化到柏油裡面吧?一整條馬路全是由貓屍鋪造而成,有的未死的貓,也被融了進去,當車子開過時,還能聽見貓被壓到的慘叫。

妳的手在我手中留下汗漬,遺傳妳爸爸的生理反應,非常容易有手汗,天氣稍微熱一些,手掌中心便湧出汗水。

仔細聽,會聽見四處傳來電視的聲音,我知道每扇窗後面,都有人或曾經有人活動著。

沒有聲音,只是他們默默地生活,沒有走出來的必要,這是炎熱的午後,何必要走出門呢?出來也遇不到人,遇到了也不知道要說什麼,這裡將有一戶,會塞進我和小娟。

何時我的手變成這樣,我以前從來不曾這樣。

同仁形容長官生氣,所套用的詞彙,起初都是用客語的發狂、發火、變面之類的詞藻。

「是隻小貓。」

我強壓脾氣,希望我是像以往一樣,是個理性的媽媽,「不要說了,走吧。」

生氣都很像,但隨著時代不一樣。

現在小孩子一鬧彆扭,離家出走,間有的是鎖房門、搞宅。

悶不吭聲在其中打電動、看漫畫練功,像古墓派的宅男奼女,楊過和小龍女,隱在終南山活死人墓中,練就玉女心經。

我小時就沒自己的房間可宅,又膽小如鼠,走不了太遠,和母親鬧彆扭時,唯一的方法就是去曬太陽。

母親嚷嚷說:莫曬日頭啦!會發臭頭的。

客家莊認為小孩子曬過多的太陽,會患上一種名叫臭頭的生癬疥瘡,我以此拙劣的手法威逼母親就範。

一半是心計,母親在家時,我頂著日頭;母親到田里,我背著樹蔭。

一半是妄想,我聽過臭頭和尚朱元璋的民間故事。

當我發覺時,小娟妳已掙脫我牽妳的手,我甚至沒有感受到妳扭動的力氣,妳是不是發現那一瞬間,我的手如水中的漂藻,滑溜溜地便將手伸出來?當妳的指尖正離開我的指尖的那片刻,我從對貓叫聲的迷惘裡甦醒過來,那正離開我的細微膚觸,才是我現在唯一擁有的。

搞宅、出走和曬太陽,生氣的方法因人而異,但因出於本性,不失豐富有趣。

四十年前,客家莊出了一個公務員,傍茄苳溪畔而居。

他比父親年紀稍小,我叫他德叔。

他在當公務員之前,是個駝子,在公務生涯的高峰,佝僂的身子竟不藥而癒。

在大多數目不識丁的客家農莊裡,他顯得意氣風發,平日刻意挺胸抬頭,以身為公務員為榮。

我費力地將陷進柏油裡的行李箱拖出來,往後退一步,等待妳的反應,手裡還捉著妳的帽子。

我說:「等我們搬好了就養,好不好。」

眾人意見紛陳,其中一戶地主死不退讓,德叔越講越糊,身子越駝,最後他生氣了。

不講話,透大氣,每深呼吸一次,肩子就往後聳了一些,身體就直了點。

妳的汗漬細細微微印在我的掌心,像潑灑在乾燥頁岩上的水痕,我的手乾裂灰白,什麼水液潑上了都會滲進去,只有鹽和塵粒會留在表面。

妳說,「是小貓。」

就這樣,德叔把這條農路截彎取直。

妳向左前方跑去,一個六歲女孩,步伐甚至不穩地跑著,倘若一跌倒,柏油路會滾燙並挫傷妳薄嫩的肌膚,我們會陷入麻煩之中,在還沒穩定下來前,就得處理這麼多意外的事,我心裡已經想到這些,但腳步還無法邁開去追逐妳。

「德叔起癖咧!」阿爸也被嚇著了,轉過頭來對我說。

大音希聲,德叔不說話就是最大的聲音了。

烏煙盤繞,夜神降臨,我被一代公務員生氣的大氛圍與真性情所震撼。

另一個旅行袋則是把我的肩膀壓得抬不起來,我像是沉到柏油裡去,好像突然變得非常沉重的夢境,我必須拔腿就跑,卻完全動彈不了被剝奪掉力氣,我盡力在胸口憋口氣,把自己的身體往前拖,我可以把行李全丟下,然後跑去追妳,但是我捨不得,怕行李給車撞了或丟了,這樣我們什麼也沒有了。

癖,偏好也。

起癖治駝,流傳至今。

現在公務部門裡,如果單單依照那些老掉牙的生氣辭彙來推衍想像,大官們生氣都像是抄襲的。

好不容易走過去,卻不想像妳一樣蹲下來,但手又捉不著妳的身體,只能捉住妳的頭。

太樣板的矯情早被民眾看膩,應該來個起癖吧!人各有癖的本真率性,生氣的力道或許會如大江歸海,若壯氣不散。

張愛玲在〈談看書〉中說:「郁達夫常用一個新名詞:『三底門答爾』(sentimental),一般譯為『感傷的』,不知道是否來自日文,我覺得不妥,像太『傷感的』,分不清楚。」

並且戒之慎之再三。

我的手卻非常乾燥,很容易脫皮像粉塵般灑落,像是兩種不一樣的岩層。

而三底門答爾究竟是怎麼一回事,連張都覺得難以解釋。

我以為就重點在一個「傷」字。

樂而不淫,哀而不傷。

是文學的鐵律,否則便是三底門答爾。

我初次握住他的手時,被那突如其來的湧泉嚇了一跳,第一次覺得是和不一樣的人接觸。

妳仍然動也不動,無法蹲下去把妳拉起來使我焦慮,讓女兒站起來的能力也沒有,難道我這麼沒用,連妳這樣的孩子也要欺負我,我把妳的帽子摘下,往後腦左側一推,「走啦。」

而詩的「傷」,我以為就是專事文字的雕琢工夫。

如果詩是一杯葡萄美酒,那三底門答爾就只能把葡萄搾成葡萄汁。

上篇:【當代小說特區】王聰威/靜物時光(上)沒想到居然在那個時候聽見小貓的叫聲。

我看不見那邊有什麼,被妳的頭和汽車排氣管給擋住,我搖晃妳的頭,妳戴著一頂小圓帽,是我在後火車站的批發店買的,既便宜又漂亮,淺淺水藍色綁著一圈粉紅色緞帶和蝴蝶結,我說站起來,我們要走了,妳不答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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